栖霜谷内的雪又下起来时,相凝霜从厚厚的狐裘中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雪。

    伸出的那截手臂裁玉为骨,莹白光润,唯独顺着看到尾,有指尖一点盈盈透粉,像是落在雪里的莲花。

    浮迟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手指出神,半晌才轻巧系好她脚腕间松动的碧玺串珠,抬眼道:“……怎么还是不开心?”

    他半抬的眼角似锥尖细而冷,妩媚阴沉的戾气沉在眉目里,神色却软得不可思议。

    相凝霜有点焦虑的看向自己招惹的这朵烂桃花。

    鱼池里的鱼越来越疯了,她怎么可能开心的起来。

    她有点不耐烦,拥着的狐裘自肩膀滑下去,露出皎洁玉白的颈,好一会才搪塞了句无事。

    雪光日影透过窗疏疏洒进来,而窗边人微微侧脸显露出来那一点精美弧度,便让雪色尽落她眼底三分。

    她骨相生得锋利,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眼睛却是媚的,垂眸抬眼时冷清又带着艳色,顾盼间眼睫根根分明,在精致的眼角落下疏落的影。

    足以让那些正道人士见她一眼,便第一万次狠狠骂上一句妖女了。

    浮迟迷恋地望着她。

    心口涌起的酸涩饱胀几乎要盖过他身上未愈的伤痕,他献宝一般捧起拢在法器里的华胥图递给她:“这是你找了许久的东西,我终于寻得了。”

    华胥图。

    相凝霜见状直起了身子。

    她终于露出些认真的神色,先取出一个玉瓶来:“这是纳兰氏的丹药,于你修行有益。”

    她倾身将这玉瓶放进浮迟手心:“……辛苦你这一趟。”

    她声线略低而哑,一句简单的话被说的缱绻温软,眼睛却是冷的,道似有情却无情。

    浮迟看着这玉瓶,心底却不由自主的生了些戾气,尖薄的唇角往上一掠,反而含笑道:“万剑宗那个废物见天的寻些灵玉灵材送来,你倒是也未曾回过礼……”

    他笑吟吟的,心里却恨不得将那剑修剁了:“我的心意便轻贱些么…?”

    争风吃醋。

    平日里闹些脾气是有趣的,但这个时候相凝霜实在是有些不耐烦。

    不过该安抚的还得安抚,她只好慢悠悠直起身,抬手轻轻抚过浮迟额角,眼睛弯起来:“扶山动荡,我总归是担心你的。”

    如今妖界动乱,扶山无主,妖王转生尚未出世,扶山座下十二宫中修为出众的妖修都斗得你死我活,浮迟身为其中首宫妖主,确实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只是一句敷衍似的关心。

    她衣袖拂过留下清冷香气,浮迟便立刻如同被顺毛捋得乖顺的妖兽,苍白的脸上都浮起血色,呼吸也急促起来,甜蜜压过心中翻腾的肮脏晦暗心思,简直恨不得把她这句半冷不热的关怀藏进耳里,日夜都听着。

    他又留恋一般赖了好久,看出相凝霜有些不耐烦了才离去。

    相凝霜这才终于有空仔细打量这一方华胥图。

    她静静看了许久,才轻轻抚上图卷,声音温柔如同对情人低语哄骗:“我要用你办一件事,若是成了,我定会把你安安稳稳的再送回昆仑墟。”

    华胥图是上古时期太一作咒润笔之图,太一飞升上界后便遗落昆仑墟,可通往昔,现逝波。

    是个真正珍奇,用处却并不十分大的宝贝。

    可它对于相凝霜来说却至关重要。

    数十年前,长留的断云峰惨遭血洗,断云峰的峰主温逾白也从此不见踪影,直至今日,都无人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能指望这华胥图,来一窥当日了。

    此刻天至暮色,缺月昏昏隐在山旁,相凝霜透过窗望一眼天边,扬手将华胥图往眼前掷去——

    而她抬手,运起灵力,直直向华胥图击去。

    肃杀灵力一击之下,那华胥图却倏然华光大盛,不仅挡了这一道灵力,反而往后速退而去。

    “哄不了……到底是上古神物。”相凝霜低低叹了一声。

    华胥图用处不大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它只能用一次,浮现逝波,华胥一梦后便会成残篇断卷。

    因为它是上古神物,又在昆仑墟温养上千年,生了些微灵智,死期将至之时甚至会下意识反抗。

    她终于取下披着的狐裘,直起身来。

    谷内雪大了起来,她一拍身下玉台飞身而起,携一身厉风寒雪直追华胥图而去,右手二指并立成剑,剑意清寒呼啸,直去数十里,生生将华胥图逼入谷内一处洞穴!

    又是一击,神器终于蔫头耷脑跌落在地面。

    相凝霜收了势,却回过头低低吹了一声口哨,等了一瞬便有一团棕色的毛绒绒从洞穴外的松树上直直跃下,冲进洞穴内。

    “……真乖。”相凝霜满意的摸了摸怀中小小一团松鼠,“得你出场了。”

    华胥图复现从前须得借助看过往昔场景的活物之眼,而这小家伙是她当时从尸山血海里翻出来的。

    相凝霜安抚着摸了摸松鼠的下巴,又喂上几粒松子,这才凝神调动灵力缓缓催动华胥图。

    洞穴内她布置了十载的法阵慢慢亮起,相凝霜皱起眉,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全身灵力凝于掌心。

    然而此时,惊变突起。

    法阵中一道亮如白昼的光芒倏然亮起,极亮之后便是极暗,只有森冷寒凉的杀意直冲相凝霜而来——

    冲她怀中松鼠小小的头颅而来,而头颅之后,便是她的命门。

    这一惊变太过突然,她全身灵力皆外放于华胥图,而原本由她亲手布置的法阵此刻却幽幽缠上她灵台,令她宛如深陷泥潭不得抽身,千钧一发下她一凝神,下意识拼着全身气力扬手将怀中松鼠远远抛开——

    “噗”一声,相凝霜清楚的感觉到命门被震碎的痛觉。

    ……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意识尚存的最后时刻,她咬着牙在心中暗骂。

    ……

    ……

    相凝霜是被摇醒的。

    一颠一晃,她生生被摇了个七荤八素,意识尚未清醒火气就已经被摇出了三分,刚怒冲冲一睁眼,却愣住了。

    岚雾缥烟里,有禅刹佛塔伫立,宝相庄严隐在钟鱼亭瞳中,远望屋脊六兽,筒瓦红墙,而斜廊飞廊穿织于四堂四台之中,廊下四步坠一铜铃,铜铃外壁则有细密工整篆刻的佛偈。

    相凝霜凝神细瞧过去。

    ……不对,这铜铃怎么这么大?

    她此刻头脑逐渐清醒,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怎么没死透,就意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她好像是被人端起来的。

    相凝霜麻木的动了动手,眼角瞥到一枚叶子在风中动了起来。

    ……哈。

    不会吧。

    她好像退化成了一盆花。

    说是退化,因为她本体确实是一株花,机缘巧合生了灵智。可要说到底是什么花,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应当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花草。

    “……实在惭愧,学僧自以为已经初得八识,也想效仿上座,以一花参禅,却实在悟不出什么来。”

    端着她的人开口说话,相凝霜尽力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瞥见了青灰的袈裟,更加心烦气躁。

    果然是大法华寺那帮和尚。

    一道捧着木盘的另一个佛修似乎是修行时日长些,闻言安慰道:“缘法未到,不必心急。更何况上座乃承觉世大业者,岂是你我可比?”

    两人一言一语论起禅来,相凝霜趁着这空档,暗自探了探体内修为,一探之下更是有些惊讶。

    她因那诡异一击震碎命门,灵脉必定也俱断,没死也就罢了,眼下一探,丹田甚至还灵气充沛,灵脉畅行,唯有修为有所倒退,但又并不严重,很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凝霜隐隐有了猜想,但迫于此时处境,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思绪百转之时,奉花的几名佛修已经走下了长长的斜廊,穿过金堂钟楼,停在一处佛塔之前。

    佛塔地处大法华寺正中,除了供奉舍利,更是佛子修行参悟之处。外门弟子等闲是不得入内的,因此她又被恭恭敬敬换到了另一位佛修手里,一路摇摇晃晃上了佛塔。

    她于禅一道是实在没什么悟性。

    她年少的时候修行,意气风发,爱恨分明的做修士。后来遭逢大变,便一心一意的当妖女,对待这帮佛修一直有偏颇的刻板印象。

    此刻一路上佛塔,见墙壁上有观音与普贤的壁画,舞伎宝冠罗裙反弹琵琶,宝池宝山各色莲花,端的是祥和仙乡。捧着她这盆花的佛修已然醍醐灌顶似有所悟,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嗯,这颜色还挺鲜亮。

    不错,她喜欢亮色。

    “……虽知诸法如幻,如梦,如响,如焰,如化,如水中月,如镜中像。”着青锦袈裟的佛修一面喃喃念道,一面却是将手中捧着的花放进一方龛里。

    相凝霜被兜头兜脑罩了个严实,黑乎乎什么都看不到,困在小小盆栽里更是没了脾气,只能感到晕晕乎乎又被换了好几个人的手,这才终于被安稳搁了下来。

    “……上座,花已到了。”

    昼光乍明,龛门被开,先撞入相凝霜眼帘的,是一只手。

    玉样雕成,修洁纤长,精致如玉腕骨上承了黑沉沉的一串紫檀佛珠,偏那只手实在生得美貌,随意垂着也占三分风流,生生衬得庄严肃穆的佛门之物也显出几分艳色。

    再往上,是素色的衣袖。

    说素色也不准,似乎要比素色更清透,便如长空清朗,深雪沉沉,流水一般迤逦在石砖上。

    相凝霜一愣。

    寻常佛修是不能穿白的。

    《摩耶经》有云:一千三百岁已,袈裟变白,不受染色。乃正法绝灭。白衣佛,是混乱不堪的末法时代里,拯救苦难的佛。

    ……她好像知道这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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