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凝霜许多年未曾做过梦了。

    但兴许是这段日子离奇古怪的事情太多,她不过阖了眼小憩半晌,便做了一场更离奇古怪的清明梦。

    梦里她还是颗种子,黑乎乎埋在地下,很努力的在攒叶子长高高,可卯足了劲就是冲不开土层,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看见天光,还没来得及开心,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颗圆滚滚毛茸茸的鸟头。

    灰扑扑的鸟呜哇呜哇骂她负心薄幸,没等她开口说话就叼着她往自己巢里飞,她一头雾水拼命自证自己还是一颗种子,鸟更着急了,张嘴就要叽叽喳喳的反驳她。

    结果一张嘴她就掉下去了。

    相凝霜吓醒了。

    此时落日西斜,几乎已然要完全的沉了下去,禅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

    估计她一睡着洛长鹤就跑了,她感叹了一下此人之难搞程度,又严谨的回想了一遍,确定没和什么雀妖有过一腿,这才放下心来。

    想必是这几日因为洛长鹤,她已经对鸟雀产生心理阴影了。

    相凝霜唏嘘了一会。

    接下来几天,为了能顺利进入抱影林,相凝霜表现的十分安分。

    她甚至摸出来几本佛经,洛长鹤打坐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装模作样的研读经书。

    可惜佛经里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组合起来就不认识了。

    百无聊赖,她只好又放下手中的经书,溜溜达达绕过屏风,去了墙边看壁画。

    明塔内部的建造极为宏大深丽,墙壁上壁画的颜色也是一色的深红暗蓝,绘制出的观音与佛陀高居莲座,佩戴黄金臂钏与宝石璎珞,宝相庄严,还有面目狰狞兽首人身的修罗,都居住在巨大的须弥山上。

    须弥山是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她虽然不懂佛法,但这句常识兴致的偈语还是知道的,便不由自主轻声念出来。

    这句话本来只是随口一句自言自语,不曾想屏风另一边的洛长鹤闻言竟放下持珠,轻声应和道:“正是,所谓本无假有,世间的万象都是因缘离合的假相,缘聚则起,缘离则灭,如幻如梦,刹那无常。”

    相凝霜觉得有点稀奇。

    看来,虽然洛长鹤是个非典型佛修,但热爱推广佛法这一点还是很传统的。

    于是她很上道的继续问下去:“那若是无法看破假象呢?”

    洛长鹤正敛衣起身,映在玉白绢素屏风上的一段剪影流畅,闻言回答得很中规中矩:“便会心生执念。”

    在佛家的说法里,执念是不好的。

    相凝霜突然有点厌恶他这幅样子。

    慈悲的、冷淡的、高高在上的,告诫着世人回头是岸。

    于是她轻轻笑了笑,上前几步绕过屏风,靠在墙边又继续问道:“那上座总是躲着不愿意与我相处,也算是执念吗?”

    “毕竟我在您的眼里,也不过是假相吧?”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放的很低,轻飘飘的尾音仿佛羽毛一般落在人的耳边,像是害怕身后壁画上的佛陀听到,责怪她误他弟子修行。

    洛长鹤闻言轻轻皱眉,神情很不赞同的转头看向她。

    相凝霜以为他又要发表一番高深莫测的佛理,结果他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没有躲着你。”

    相凝霜:“……”

    相凝霜:“你有。”

    “没有。”他简短的做了否定,微偏过眼去为身旁的一支云纹犀牛烛台点上烛火,直到烛光浅浅浮在他眼底,他才又接着说道,“……在我眼中,施主便如天边的云…无人会去躲一朵云的。”

    此刻禅室内一室昏昏,灯影摇斜,他话音温然仿佛春夜溪前颤颤落下一只蝶,绵软且凉,让相凝霜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愣怔。

    然而等回过神,她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就是说众生在他眼中皆如草木,女色都是红粉骷髅,她也一样嘛。

    有人会绕着一朵云走吗?当然不会,谁会去管一朵云呢。

    哪怕这云长得再好看,再标致,甚至还整日在人头上转来转去,这吹吹风那下场雨,人也不会意识到这朵云和其他的云有什么区别。

    相凝霜被气笑了,有心想说句话别回去,却想不到一句好的,半晌才硬邦邦扔出一句:“哦。”

    她一甩裙摆转头走了。

    洛长鹤原本还维持着那个低眼点烛的姿态,下颌的线条精致而苍白,剔羽一般的眼睫低垂,明明是看着烛火,却又好似在凝神思索。直到相凝霜一句硬邦邦的话出口,他才立刻抬起眼,却只看到美人一线玉粉裙角消失在廊道。

    …他慢慢的、慢慢的皱起眉,眼底浮现出对于未知事情的迷惘与挫败神色来。

    像努力学着讨好人类、小心翼翼捧出珍藏的鱼骨头,却反而被斥责的,遍体鳞伤的流浪猫。

    他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大法华寺现在的这位主持道了,修为并不是十分的高深,但胜在性情宽和,德高望重,并且十分擅长处理俗务。

    这几日他便一面安抚在寺内等待的方虞阁修士,一面加紧令弟子于各处布阵,没过几日便遣小僧来明塔传话,说一切已准备就绪,可以前去抱影林了。

    毕竟抱影林就在大法华寺后山不远处,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极有可能危及全寺,得提前安排好人手防务。

    通报的小僧走后,洛长鹤寻了一支琉璃樽出来,轻轻摆在桌前:“我用这个来……盛着施主你,如何?”

    相凝霜这个时候很积极很好说话,主动地变成花,自己跳了进去。

    安安稳稳待好了才突然想起什么,她努力抬起花瓣,向上看着他问道:“我若是想说话的时候该怎么办?”

    洛长鹤已经将琉璃樽托于掌上,正要缓步走出塔外,日暮时分昏黄的日色在一切景物上都落下朦胧的光影,只有他衣衫洁净,长发微束,每一道弧度都在西下残阳里勾勒出清冷的影。

    他闻言思索一瞬,低眼轻轻一点琉璃樽口。

    于是他指尖的浅淡香气,也似乎轻轻拂过她。

    塔门大开,门外是垂首静待的武僧佛修,门内是晦暗沉沉的佛龛金像,他在将明未明的一线光影中轻声开口,竟然称得上温柔。

    他说:“…不必忧心,只有我会听到。”

    ·

    抱影林外,以万鸣为首的方虞阁修士已经等候许久了。

    其实是万鸣自己太心急,来得过早了些,此刻便更是越等越静不下心,只好转过头去去找自己的小徒弟聊天。

    小徒弟是他百年前新收的小姑娘,天资好说话也灵活,他心中其实十分喜爱,但无奈实在不会与人交际,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上次铸的那把剑实在太差!”

    小姑娘一听不乐意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师尊您怎么老是骂我。”

    万鸣正想接一句为师这是希望你能有所进益,身后的人群却突然骚动起来,自家徒弟也立刻转过头去,低低惊呼一声:“是佛子……”

    着暗红袈裟的一众佛修疾飞而至,而行在最后的白衣佛子则一手执花缓缓而来,斜日流金正疏疏落于他身上,氤氲出修洁精美的弧度,风从雪山融水间穿林而过,携一段暗香沉在他眉间。

    而这浩大天地,连绵江波,都落于他身后。

    这世上就是有人,一身风华胜过容色,而待他斜斜掠过一眼时,斑斓江山都映照于眼底,这才明白,容色尚且含蓄得艳在骨里。

    万鸣也愣在原地,待得洛长鹤上前向他见礼时才回过神来,连忙回了一声:“劳烦佛子了。”

    “无碍。”

    洛长鹤温声道,他行走时的姿态也不同,步履停顿之间衣角似流云拂风,连每道衣痕都轻缓脉脉。

    “万施主可以请贵派弟子入林了。”

    抱影林占地极为辽阔,方虞阁有能感应到持白镜的法器,正好可以用上法器来搜寻,节省时间。

    万鸣闻言点点头,回身示意,立刻便有几个方虞阁的高阶修士飞身而出,直入林中。

    万鸣正要回过头来继续说点什么,便见面前的佛子单手结了一个莲花印。

    他结印的动作很快,落在指尖的日光如金刚钻璀璨一闪,几乎是一瞬便已收了势。却立刻便有金光暴涨直直冲天而起,隐约现出宝塔之形,灿金浮屠携呼啸厉风,将偌大的抱影林严严实实笼罩于其中。

    搜寻得费很大一阵功夫,这是为了防止在这过程中,恶妖趁乱逃脱。

    万鸣在一边看得暗暗心惊,虽然早已耳闻这位佛子修为深厚,出手更是与一般佛修不同,狠绝凌厉非常,但亲眼一见的确是不一样的感受。

    他正想组织出几句恭维话,却见眼前如高山云雾一般的人神情一顿,眼底浮起一瞬的……无措来。

    无措?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相凝霜已经静悄悄旁观了好一会了。

    碍于高度,她几乎只能看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胸口,这视角其实颇为新奇,她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圈,突然被洛长鹤方才那一式带起的风吹得摇了摇,想到什么轻声细语的问道:“上座,现在这样,算是你抱着我吗?”

    洛长鹤那一瞬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琉璃樽。

    他托着花樽的手指纤长,动作说不清是稳定还是僵硬,只是徒劳地将手臂离得远了些,半晌才在心中默默道:“……是我失礼,施主勿怪。”

    “不怪不怪。”她笑眯眯的摇了摇叶子,“我知道上座云水禅心,自然不是有意的。”

    回答得十分得体,甚至善解人意。

    洛长鹤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妖女是很有手段,很有经验的,也许前几天还穿着漂亮裙子哄你撩拨你,但过了几天再一见面,她却连笑都很含蓄,十分礼貌地让你注意分寸离她远点。

    徒留你一个人辗转反侧,是我做了错事,哪里惹她不快了吗?

    洛长鹤沉默了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一旁的万鸣却突然开口说道——

    “佛子可听说了长留那桩事?”

    他挑起话题的意图太明显,洛长鹤闻言只好转眼看向他,轻声答道:“不曾。”

    万鸣听到他的回答安心了一点。

    他心知自己不善与人交际,又不想让洛长鹤觉得怠慢,方才越站越尴尬,想找话题又不知道说什么。因此只好努力在心里回忆他身为阁主的师兄教给他的办法,即“如果找不到话题,那就说点最近正在流传的轶闻趣事”。

    可他实在是不知道现今江湖上都在传什么八卦,翻遍了整颗脑袋才从角落里翻出来一条早已不新鲜的。

    幸好这位佛子不知道。

    万鸣于是磕磕绊绊的讲了下去。

    “就是前些日子,长留山断云峰上那一场血案,听说断云峰上连一个扫洒弟子都没活的下来,峰主温逾白当时正在闭关,待到长留其他人去寻时,他也不见了踪影。”

    他说到这里也觉得纳闷:“听说长留废了许多力气,也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最后不知为何,倒是那温逾白的弟子,一人一剑叛出了长留。”

    洛长鹤搭在琉璃樽底的指尖轻轻一动,他神色平静的抬眼,低声应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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