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凝霜飞入洞口之际,清净肃穆了千年的大法华寺正喧闹起来。

    大法华寺地位超然,不仅仅是在佛修心中、更在天下修士心中,是轻易不得造次的地方。然而此时寺中藏经楼前,众人哄哄然聚集,楼侧有藤花开得挤挤簇簇,花下方虞阁弟子群情激愤,几乎按耐不住心中愤慨,想要为身死的师叔讨要一个说法。

    是的,有方虞阁的人死在了藏经楼,不久前才被洒扫的僧人发现。

    万鸣沉着脸,神色十分的难看,却依然记着顾全礼节,朝着闻讯赶来的道了主持一躬身:“我师弟尚处盛年,芒寒色正,得阁主器重,一向助阁中诸位长老理事,此次为助我才下山,却在贵寺……遭此大难,还请住持给我方虞阁一个说法。”

    言毕,有几个年纪小的方虞弟子已经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死的人是这次随行的万鸣的师弟,名叫楚士。是个对外没什么名气,但在方虞阁内部很得人心的丹修。

    万鸣这一辈普遍天资不错,但其中唯独有这个楚士,资质平平,付出多过师兄弟几倍的努力也是效果差强人意。但好在他还有别的天赋点:为人聪慧,擅言谈,长于打理俗务。因此多年来在阁中颇受众人喜爱。

    此次随行下山,也是方虞阁诸长老担心万鸣那个闷葫芦会失礼于人前,才派了善于交际的楚士跟着来。

    但万鸣和他这位人缘颇好的师弟关系其实并不亲近,究其根本可能就是社恐对社牛的畏惧,因此一路上也没怎么好意思指派人家,尽量在勉强自己亲力亲为,不过最终还是遇到了自己实在搞不定的事。

    就是抱影林中那场没头官司。

    方才抱影林中走了大运看见了佛子出手,万鸣美美一饱眼福,但看爽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佛子是替自家去斩恶妖夺持白的,结果现在佛子走了,那他的持白镜找谁要去?

    毕竟方才在林中,他的法器快速一闪,确实是感应到了持白的气息。

    他自个盘算了半天,想上门去找道了住持问个清楚,但又担心自己上门恐生咄咄逼人之感,失了礼数,打了好久的腹稿也没想出什么满意的说辞,便腆着脸去寻了楚士师弟,拜托他去寻道了住持询问。

    没想到久去不返,再一有消息,已是一具半凉尸体。

    道了双手合十,先长长道了一句佛号,才睁开眼,面色悲悯沉静地看向停在藏经楼前的尸体。

    尸体面容红润,神色也平和,几乎宛若生者入睡一般,只有眉心一线鲜红,琉璃一般,亮得惊人。

    万鸣尚未开口,人群中楚士的弟子已按耐不住大声道:“世人皆知,大法华寺的琉璃心法是所谓拂袖便可杀,杀人不见血,尸体只留眉心一线红痕,眼下证据确凿,住持不会包庇贼人吧!”

    仿佛是响应一般,话音刚落,人群之中的嘈杂哄闹之声也大了起来。

    “……楚师叔向来与人为善,究竟是何人竟然下此毒手?”

    “是谁不知道,但与这群佛修是脱不了干系的。”

    “倒也不一定吧……出家人慈悲为怀,好端端为何要杀楚师叔?就算是真要动手,也不会在寺内。”

    “那你说楚师叔眉心那一道红是怎么回事?”

    “……这我哪知道,三界四洲大了去了,说不定还有别的功法能有此痕迹呢。”

    “简直胡说八道!”

    众弟子吵吵嚷嚷,万鸣听得心烦气躁,便竖起手掌示意众人噤声,又向道了低声问道:“楚师弟是受我所托,来寻住持询问持白镜一事,敢问住持今日可有见过我楚师弟?”

    道了摇摇头:“未曾见过。”

    万鸣眉头皱得越紧,想了想又干巴巴问道:“那持白镜如今可在住持手中?”

    道了微微一叹,仍是摇摇头:“不在。”

    众人的眼光便愈发诡异起来。

    杀人与夺宝,这两件事向来都是同时出现的,佛修又如何,修士这行当本来就是与天争、与人斗,持白镜这样的稀世法器,谁见了都会动心。

    佛子是不能攀扯的,其他人却尽可以怀疑,于是又有人吵嚷起来:“住持该清理门户了,揪出谋害师叔之人给我门一个交代。”

    有年纪小些的女弟子觉得不好,伸手去拽他:“……慎言!”

    “我又没说错!”那人很不服气,“就算不是寺内的佛修,也有可能是潜进寺中的妖邪,方才我们见的那妖女呢……”

    他说到这里,想起方才佛子与那妖女似乎关系颇有几分微妙,生怕惹祸上身,自己便突然噤了声。

    一片乱哄哄里,寺内钟楼响起沉沉撞钟声,道了终于低声念一句佛号,开口道:“佛光昭昭,破众生一切污浊相。施主且稍安勿躁,三日后,我寺定会给贵阁一个答复。”

    却说这头。

    相凝霜抬头看向天边的血月。

    茫茫大漠中吹过的风如野鬼哀嚎,凛冽阴毒得几乎能刮下皮肉,她却没心思在意,只是仍然盯着那轮月亮。

    不庭有异,其月如血。

    只有不庭山才会有这样的月亮。

    她本想感慨一下浮迟的本事,竟然连不庭山的境都能造得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又生出一点古怪来。

    魔物寄生的蛮荒大漠里,放眼望去只有黑压压的云层,云层之下则是暗黄枯草与泥尘滚滚,天地之间都是一片蒙蒙的灰黄。

    相凝霜身上还穿着那件她挺喜欢的雪青色云雾绡裙,有点嫌弃这糟糕的天气,一落地便捏了个诀挡风,半点没耽误,捏决选定了一个方向,便直直向前奔去。

    她对造境之法说得上精通,同样也对如何出境了然于胸,利用法器捏出的壶中境纵使逼真到迷人耳目,却难以无限延展,只要找出它的折叠之处——也就是界限便能出去了。

    然而她一连奔袭数百里,这片茫茫荒山都像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完一样,未曾发现一点踪迹,心底的那点古怪,终于慢慢变成泛起来的冷意。

    她好像想错了。

    这里并不是虚假的壶中境,相反……是真的。

    这里是真正的不庭山。

    她指尖都有些发麻,正想再仔细看看这里,眼神却不经意间掠过一处,一看之下便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

    她不由自主喃喃出声。

    不远处静静地停了一座船。

    河是幽冥河,而船,是天上船。

    船高千丈,遮云避月,不见长空。船身有五云楼阁,雾气亭台,帘栊金玉,紫烟沉沉,雾阁云窗闳宇崇楼间隐隐约约有迷蒙的人影,像是传说中上界仙境的物件降至下界,不伦不类的沉默伫立在荒漠之中。

    相凝霜脖子都快仰酸了,还是努力抬头看上去。

    在船篷的顶部,一片琉璃珠玉之间,好像悬了片格外明亮的物件,被血月虚虚一映,更是亮如刀光。

    相凝霜轻轻偏了偏头,下一瞬便飞身而起。

    她直直朝着船顶而去,长长的雪青色裙摆散在风里,像谁家丹青试色的那一笔,血月也化不开的一段风流。

    就在将将快要触到船顶的那一刻,船身却骤然爆开青灰烟雾,数个鬼魅身影从烟雾中闪身而出,相凝霜不得已闪身一避,再次回手,已牵起一道剑光。

    她已经有数十年未曾用过剑,但杀这些东西也尚绰绰有余。

    一刺、一挑、一捺。

    鞚中悬明月,剑杪照莲花。

    她此刻没什么耐心,剑意也杀气横溢,一个不留意便有魔物的血溅在她裙角。

    “……嘶。”

    相凝霜将剩下的这个魔物重重的踹了出去。

    她存了点泄愤的心思,踹的方向直直朝着眼前这座庞大高船,却没想到碰不到,只是直直落进了河中。

    她收了剑落在地上,正要再去探一次那船顶悬挂的东西。

    那被她踹进河中白死不活的魔物却直挺挺从河中飘了起来,像是被无形的手指轻巧勾起,又重重地扔回了岸上。

    “砰!”

    湿淋淋的尸体砸在了她脚边。

    相凝霜一顿。

    紧接着,又飞来一具尸体,砸在了之前这具身上,安安稳稳的垒了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具。

    一共四具尸体,全是她方才动过手的,叠罗汉一样堆在了她面前。

    相凝霜表情不太好看,又缓缓握住了方才收起来的剑。

    她此时站着的地方离船很近,船身悬挂的一盏白石灯盏正好在她头顶亮起,耀如白昼。

    下一刻,大船舷梯缓缓而下,正正好落在了她面前的尸堆之上,像是在沉默的欢迎她自投罗网。

    相凝霜有几分讥诮的牵起唇角。

    听说人界的权贵为登车架时保有仪态,常用白玉青石造上马石,更尊贵些的,则要以美姬娈宠为用。

    这艘楼船的主人也算是会恶心人,凑一堆尸体让她上船,比瀛洲的妖兽咧嘴笑还要装模作样恶意满满。

    眼下她就是那要被投入鼎镬的待宰麋鹿,但退无可退,还不如自己上前。

    相凝霜嫌弃尸首恶心,飞身而起,轻轻落在了舷梯上,提起裙角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她慢慢地走在船舱里。

    船中静极了,只有她脚踝处的金铃在走动时发出的声响,幽深低沉的响在空荡阔大的深阁。

    她一连上了数层,每一层船舱都极尽奢华之能事,白玉为砖金作瓦,琉璃明珠剩作花,只存在于上古传闻的法器堆积如山,万千修士争抢的灵石随意抛掷,远处不知何时也隐隐飘来靡靡仙乐,连带清风明月与共,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个人不知今夕何夕。

    就连相凝霜的脚步,也在眼神触及到某处时停了停。

    那是一枚并不稀奇的玉雀,模样却雕得很可爱。

    …与温逾白从前给她雕得那只一模一样,如果摸摸玉雀的尾巴,它嘴里还会吐出玉籽来。

    她从前很喜欢这只小玩意。

    相凝霜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已经握住了这只玉雀,就要也试着摸摸它的尾巴。

    然而下一刻,她就狠狠的将它砸了出去。

    精巧剔透的玉雀一落地,叮叮当当碎了个透,落在地上却像纸屑,簌簌一地。

    这一举动来得莫名其妙,原本飘飘飖飖的仙乐似乎都停了一瞬。

    “听说人族的妖妃都爱听裂帛碎玉之声,果然有几分意趣。”

    她慢慢悠悠的自言自语,甚至十分有兴致的转了个圈跃坐在珠玉灵石堆成的小山之上,又捧起一捧用力砸出去。

    暴殄天物,煮鹤焚琴。

    但却因为这样做的美人风流光艳远胜珠玉,金钩玉帘后弯起的眼波流眄似海上霞光,惊心动魄落入虹膜,留一段永不会忘的光影。

    这便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似乎正瞧着这一切的人也觉得有趣,相凝霜砸得正开心,便听得耳边一声轻笑。

    这一声说近,可声音却空荡幽远,难辨方向,说远,却又如低声私语,呢喃一般响在她耳侧,瞬时便将她逼出一阵冷汗。

    终于肯出来了。

    相凝霜继续扔完了手上剩的最后一颗灵石,这才撑着下颌仰起头,看着无人的墙壁笑吟吟的夸道:“好听,再笑一声?”

    回应一般,船舱内起了变化。

    金砖玉瓦变成了蓬草朽木,琉璃明珠变回了锈铜石块,连她坐着的金玉小山,也变成了累累白骨。

    相凝霜有点嫌弃的立刻跳下来。

    又是一声轻笑。

    这一句清楚了些,相凝霜立刻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这才看到这极空荡又极阔大的船舱里,多了一个人。

    船内原本燃着的华美灯盏也随着方才那阵变化灭了,因此船舱中顿时昏暗一片。

    她只能看到那人黑色的衣角,招展逶迤似层层黑云,但仔细看又不是纯然的黑,似乎是染了船外沉沉血月与冥河粼粼的细碎光影,如一大片暗河流淌在地上,看不清轮廓,更让人觉得眩目。

    仅仅只是一眼,便足以让人明白,他是这不庭之山、邪诡高船的主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似乎是在对自己笑。

    讥诮的,奇异的,恶意满满的。

    相凝霜往前走了一步。

    她盯着那个人,状似不经意的拂过鬓发,抿了个很好看的笑出来。

    “这位阁下,你领口散了,要我帮你束起来吗?”

    ……

    “好啊,你上前来。”

    那人开了口,声音低沉到近乎沙哑,边说边用手指轻轻虚空一敲。

    他的腕上环着金属色泽的臂钏,极华丽繁复,细细的链条垂落在苍白的指尖。

    相凝霜正暗地里动用法器的手指便一僵,几乎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如坠寒冰一般动弹不得。

    她自修道以来鲜有这样的境况,心里顿时恨得不行,唇角笑意却愈盛:“还是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我为阁下束了衣,阁下为此倾心于我该如何呢?”

    “束一回衣便能倾心于你吗?”对面的人从善如流,似乎当真好奇一般。

    “旁人的话不一定。”她言笑晏晏的胡说八道,暗暗聚气冲破半身的禁制,“不过若是我的话,多看几眼都能惹人一误终生,实在不足为奇。”

    这话说得有够大言不惭,但她此刻眼波灵动,容色因身中禁制而苍白楚楚,再心硬的人见了也会觉得有几分道理。

    “…无碍。”他慢悠悠开口,甚至起了几分兴致,“那本座便杀了你,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骨,将你的皮子做成美人扇,魂体炼成御鬼奴。”

    “如此,本座的倾心便能得偿所愿了。”

    相凝霜的笑僵了僵。

    这杀千刀的老变态。

    她笃定这肯定是个在不庭山筑下老巢的大魔主,估计早就老得快要朽掉,几千年都得靠炼化童男童女才能维持他那张老皮儿不皱。

    身上的禁制快要冲破了,她估摸了一下今天得花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全身而退,整个身体都崩紧着上前几步,仍然是弯着眼和他打嘴炮拖延时间:“那您可……”

    剩下的话卡在了嘴里。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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