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客倏然抬眼。

    相凝霜也正注视着铜镜中的他。

    快得只有一息而已,他黑沉沉的眼眸底泛起一点更深的颜色,像是夜鸦的翅膀低低掠过寒潭血渊,惊起一圈流丽波澜,转瞬即逝。

    “没有。”他一只手按在她身前的桌案上,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更低了,甚至带出几分哑,“你最好也别再说第二次。”

    他平静傲慢的宣告:“本座不喜欢…有人敢透过本座看别人。”

    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有时候便不需要刻意催动,法随身动以至意随形动,因此几乎是在南客声音冷下来的那一瞬,周身威压骤增,那盏微亮着的青玉珠贝灯盏中的烛火倏忽一晃,便灭了。

    相凝霜本该下意识避开的。

    然而瞬息之间她心念一闪,想到什么,不仅不避不让,反而眼中闪过一点奇异的笑意。

    她像是有几分惊慌的想要站起身来,无奈无从借力,右手便慌不择路、十分凑巧地往南客搭在桌案上的那只手按去——

    相凝霜装得摇摇曳曳弱不禁风,实则摸他手的动作十分快准狠,没想到南客比她还快,几乎是在肌肤将触未触的那一瞬,他已经退去了门外。

    他负着手,脸色差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杀人:“滚去种花……现在。”

    相凝霜立刻跳窗逃亡。

    她真是个天才。

    不庭山的天色照旧是分不清什么白夜晴雨的,相凝霜慢悠悠走在茫茫无边的大漠里,拢了拢风帽,心情很好的踢着脚下的石子玩。

    从第一次交手时,她就觉得南客有点奇怪。

    她当日那一击虽然自知狠辣,却没想过效果会那么好,毕竟不过只是一点似是而非的呼吸相交、肌肤相触,就算这是个素了几千年的老魔修,也不至于连杀招都愣在当场。

    果然。

    相凝霜踢开了脚下的石子,想起方才电光火石间的一瞥,南客负在身后的那只手。

    森森然白骨。

    有意思。

    到底是不能与人接触呢,还是不能与她接触?

    她没有想太久,不一会便老老实实提起木桶,吭哧吭哧的打算走路去挑水。

    她虽然看似胆大包天,老是在生与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实则颇能看清形势,那姓南的估摸是真恼了,她这时候得装个老实样子,不能往人家手底下撞。

    就不庭山这个地界,没几条称得上干净的河,相凝霜勤勤恳恳的走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她将木桶丢在一旁,取下风帽来,先挽了衣袖伸手去拨弄水流,玉腕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相凝霜拨弄了一会,又正儿八经汲了一桶水,这才微眯着眼迎着细碎的水光,看向河面。

    河面清阔茫茫,对岸远在视线之外。

    风行水上而来,吹起她长长流云衣摆。

    这条河便是黑水河,顺河逆流而下,能离开不庭山,而直直穿河而过——

    就到了潜魔渊。

    百年前灭世一战中被镇,人人谈之变色,闻而胆寒的潜魔渊。

    她站着也不安分,捡了石子慢慢悠悠地打水漂,视线却仍然专注的看向前方。

    她前世执剑叛出长留后,出东境,下渝州,南至昭关,北上楼兰,几乎踏遍四洲,没有寻到一点温逾白的踪迹,哪怕是尸骨也没有。

    ……现在想来,似乎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过。

    她远远扔出最后一个小石子,眼见着石子在河面连跳三下浮在了河面,轻轻笑了笑,转身提起木桶,又溜溜达达的走了。

    走回去当园丁。

    她慢悠悠转了大半天,绕着之前种下去的小石子,拿篱笆仔仔细细围出一个小花圃来,又从自己的芥子戒种挑了半天,摸出来些玲珑精巧的银质铃铛,认认真真的挂了一圈。

    嗯,不够鲜艳。

    她不太满意,手上又没有更好的东西,想了一会,便开始大声咳咳咳了几声。

    没动静?

    她清了清嗓子:“我要逃啦。”

    还是没动静。

    她想了想,拿起身旁铁锹,大声宣布:“我要把这些花种给撅了!”

    话音未落,系在篱笆上的小小银铃便叮铃作响,五六个飘忽鬼魅般的暗影,从四下里横斜出来,挡在了她面前。

    相凝霜后退一步,连忙扔掉铁锹,举起双手以示友好,笑眯眯道:“我开玩笑的。”

    这些鬼影,是传闻中魔族的残奴。

    与生前为人的鬼奴不同,残奴不过是魔族修炼时外溢的魔气化成,无灵无魂,不具神智,不通人性,只能勉强记住个指令,是最低一等的灵奴。数百年前魔修肆虐时,也只是用他们做屠城屠村的趁手兵器,死了就丢的那种。

    南客那种修为,手下残奴必定数目众多,她自进了不庭山便随处可瞥见鬼影幢幢,估摸着是有专门盯着她的残奴,一试果然试出来了。

    相凝霜打了个手势:“我想要一点点颜色鲜艳的布料。”

    一列黑乎乎的鬼影魔气四溢,动也不动。

    哦,听不懂。

    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从简单的指令出发:“我要种花。”

    几个残奴动了动。

    “种花得要布料。”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裙装,怕他们看不懂还转了一圈,“帮我找来,可以吗?”

    一列残奴面面相觑。

    相凝霜又努力比划了好几遍,终于有个残奴慢吞吞的动了动,往楼船的方向飘去了。

    她十分有耐心地等了好一会,便有几个幽幽的黑影扛着箱箧飘过来,把东西扔在了她面前。

    “谢谢你……小黑,我就叫你小黑行好不好?”她笑眯眯道谢,自得其乐一般打开面前的数个箱箧,从堆堆叠叠珠光华彩的花罗云锦堆里挑出了胭脂色的云雾绡,裁成数段缠在了篱笆上。

    大功告成。

    相凝霜满意的欣赏了一会。

    很漂亮,很格格不入,很不伦不类。

    很有她的风格。

    这些还不算完,她又很有精神头的把自己的小木桶和小铁锹用各色的云绡玉铃装饰了一遍,整个人兴致勃勃积极向上,简直就是个热爱事业愿意为园艺付出一生的优秀园丁。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花哨,不知不觉间她就把自己的精神污染延伸到了楼船底下。

    南客这座楼船着实很拉风。

    其实若论起楼船,四洲二海之中只有南域晏氏的越沧船可居首位。传闻言曰沧崖乃昆仑、蓬莱之外的峡谷,险峻难越,但身为百年世家的晏氏楼船建构不同凡俗之船,即就是沧崖也可横传,便自命为越沧船。

    相凝霜曾经与晏氏的家主来往过一阵子,那时他还是个未登家主之位的纨绔,带着她乘越沧船出海玩乐,围着四洲转了一大圈,把船中储存的稀世珍宝抛进海里,与鲛人讨价还价换一支曲听。

    她在那段日子把整个越沧船转遍了,心里也认同第一船的名头,但如今一对比,晏家那座船还是要逊色些的。

    可惜啊,这么好的东西,就停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见天日了。

    她煞有介事唏嘘了几下,打算大发善心给这座倒霉蛋增光添彩一下,便又精心挑选出几匹极艳极亮的银粉与湖绿的云锦,给整艘船围了一圈。

    粉粉绿绿,好……喜庆!

    把这傻叉不庭山的晦气冲的干干净净。

    相凝霜更加心满意足,还没来得及欣赏,就从船上飞下来几个煞气极重的残奴,阴森森挡在她面前。

    她停下辛勤劳作,十分友善的询问:“有什么事吗?”

    其中一个残奴朝她比了个上船的手势。

    哦,老妖怪找她。

    相凝霜从善如流:“好的,我马上去。”

    还没等她上船,那几个从船上飞下来的残奴便急急忙忙飘去船边开始拆她围上去的云锦,火烧屁股一般争先恐后。

    啧,不懂欣赏。

    南客坐在大殿上首。

    殿内很冷,并非是大漠中因无日无晴而有的寒冷,而是仿佛血液中被填进了冰雪,胸膛被灌满了生铁,骨头都要被冻裂开来的冷。

    他在这样的冷中,披了件黑色的大氅,繁艳冷淡的眉目低垂着,用苍白的手指点燃一枝红烛。

    点燃,熄灭,又点燃,又熄灭。

    姿态轻慢,又很熟练,仿佛是已将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做了千万次,从中获得了什么隐秘的乐趣。

    下一刻,他突然一抬眼,唇线十分不悦的拉的很平:“你是活得不耐烦……”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轻轻眯起眼看向殿门。

    有个小小的玩意儿,蹦蹦跳跳跃过了门槛。

    是一朵花。

    一朵布料扎出来的假花。

    枝条矮矮——丑陋。

    花蕊也皱——粗糙。

    花瓣淡粉轻紫,枝叶嫩绿娇黄——俗不可耐!

    ……不堪入目。

    他收回目光,丝毫不给面子:“再敢搞这些乱七八糟,本座就扔你去河里喂鱼。”

    “嘶……不喜欢吗?”

    门后有人低声嘟囔,半晌冒出一个脑袋来。

    她还裹着宽松的白色风帽,绾着的双螺髻将毛绒绒的风帽顶出两个尖尖,很像某种有着一身柔软皮毛的小小生物,神情也是,湿漉漉很失望的样子。

    “我扎了好久的……也没多少灵力,只能让它跳这么远了。”

    布扎的小花十分努力的蹦蹦跳跳,终究停在了半道上。

    南客冷着脸啧了一声。

    他一只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有些烦躁的点了点指尖,恹恹的样子:“假的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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