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相凝霜一愣,没想到是他等在门外,不自觉便颦起了眉。

    她一时没有说话,门外的人竟然也就这么乖乖等着,态度好的诡异。她寻思了一会,还是开了口,语气软绵绵却没什么好气:“您想去哪里还轮得到我同意吗?”

    这就是让进了。

    门声一响,有人慢慢走了进来。她还懒懒散散窝在皮毛堆里,没有抬头,只看到一袭黑色衣角流月一般慢慢漫过来,紧接着,面前被搁下了一方匣子。

    匣子不是很大,梨花木的质地,暗镂着缠枝西番莲的繁复花纹,绕至匣身正中是一尾弯弯锦鲤,鱼身嵌了浅淡琉璃,在暗室里华光闪闪。

    她不明所以,罕见的惜字如金:“做什么?”

    南客负手立着,闻言又笑了笑,十分诡异的好声好气,和之前相比像是两人调了个:“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老实说,这个场面相凝霜见过很多次。

    妖女嘛,每天收东西收信能收到手软,偶尔她心情好愿意见面,对方也是这样神神秘秘捧着东西来让她打开看看。

    但面前的这人是南客。

    相凝霜再怎么样都不会联想到那里去,只是觉得这匣子里八成是什么用来恐吓她的人头魔骨,剩下两成则有可能是有关花卉种植的书籍。

    她思考了一会,在把这方匣子砸他脸上和打开匣子之间勉强选择了后者,慢吞吞伸出手挑开了匣扣。

    匣中放着的是小小一个白玉胭脂盒。

    一开匣,便有芬芳清甜花香扑面而来,在这样雪满风急的夜里虚幻的像个影子。相凝霜嗅出一点蔷薇香气,这下是真愣了,匆忙收了手狐疑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动作,蔷薇的香气愈浓,她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什么——

    “……我偏好黄花梨木嵌琉璃的镜奁,别的用不惯。”

    “……胭脂要蔷薇、山花和白茉莉绞的,不能要加紫矿的,不然就显得厚重了。”

    ……

    相凝霜不敢置信。

    但回过神来,她第一反应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于是她谨慎的又往后缩了缩,问道:“这是送给我的?”

    南客慢悠悠低下身,半蹲着看向她。

    这动作若是由别人做来,其实是个十分体贴尊重的动作,但他做出来,便仿佛是暂时收起獠牙的凶兽,想把缩进洞里的警惕小兔给骗出来。

    “这般惊喜么。”他十分和煦的盯着她瞧,慢慢说道,“本座…我那里还有几百盒,你可以慢慢用。”

    他低着眼,冰冷的月光落在他黑雀翎般的眼睫上,泛出黑得近乎发蓝的华丽光泽。

    明明是一样精致曳丽的眼型,她看洛长鹤时只觉得赏心悦目,对着他却始终都觉得心里发毛。

    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没找出两人联系的原因,因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简直就是极与极。

    她这么想着,听到南客说的几百盒顿时皱起了眉。

    几百盒?她日日用夜夜用也得用上几十年吧,这人是不是在暗示她还要在他这打几十年的黑工?

    相凝霜出离愤怒了。

    她拿起那方白玉胭脂盒,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摸到温润的白玉盒底一点小小的突起,下意识反过来看了看,说出口的话便变成了:“…这是山不重的胭脂?”

    山不重是个人名。

    她曾经是药王谷的弟子,天资过人,可惜结的道侣半道暗地里转去修了无情道,还左了心性起了杀妻证道的打算。山不重被她的道侣一剑刺得金丹碎裂,拼着半条命趁他不备时毒倒了他,把尸体丢去园子里做了花泥。

    虽是报了仇,但一身修为也毁了。山不重便辞了师门,往南域人族聚集的地界逍遥去了。

    尽管不能修道,但制毒制药的手艺还在,她有空便开炉炼药,制出来的丹药毒丸在南域很受追捧,后来还发展出了兴趣爱好制胭脂,甚至比丹药还要受欢迎,因着数量稀少,所以算得上有价无市。

    相凝霜曾经也用过,所以认得出来。

    “山不重的胭脂不是一月只产一盒吗…?”她又将那方胭脂盒子放回去,不确定的问道。

    南客见她不再碰那东西,眼底泛起了一点幽幽的凉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轻声说道:“…好像是吧。”

    “但想要,总是有办法的。”

    相凝霜有点难以想象。

    南客这种大魔头去人族那买胭脂(当然极大可能是强迫交易),这句话光说一说都觉得诡异。他恐怕连胭脂是往哪里抹的都不知道吧,又是怎么摸去山不重那里的。

    她于是没忍住接着问道:“这是你自己买的?”

    南客挑着眉轻轻笑了:“你这般期盼本座…我为你亲自择选?”

    他其实声线低哑冷沉,但这会含了一点笑意,便衬得语调似怜似叹,尾音也幽幽。

    相凝霜:……

    相凝霜:到底你是妖女还是我是妖女?

    她觉得自己今儿个状态不佳,想换个地方冷静冷静,便微笑着往后退了退:“多谢您的好意,我这会又充满干劲了,我现在就去园子里浇水施肥。”

    南客却伸手拦住她。

    他斜斜半靠着,手支着额,宽大衣袖半垂,露出一截腕骨,比佩着的华丽繁复金色臂钏还要好看几分。

    看向她的眼神也很仔细:“不用种了。”

    “已经有了。”

    这是在调戏她吧,是吧是吧是吧。

    相凝霜不明白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无语的同时又觉出几分好笑,也撑了下巴偏头看他:“可是花儿娇贵,一时有了不难,长久的留住却不容易。”

    南客闻言瞬间如被烫了一般,暗沉沉的瞳孔紧缩,几乎如兽瞳一般竖起来。

    一只被踩到痛脚的、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冷不丁开口问道:“那她要去哪?”

    相凝霜皱起眉:“你难道不应该问该怎么让她留下来吗?”

    南客轻轻怔了一下。

    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他神色虽未缓和,眉眼却舒展了一些,接着问道:“……该如何?”

    相凝霜于是循循善诱:“也不难,要一步一步来,第一步,先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

    “首先,这里真的很冷。”她很真诚的提出建议,“食人花来这也被冻死了。”

    她刚一说完,就看到南客指尖轻轻点了一点,这其实是他常做的动作,总是给人一种穷极无聊下一秒就要杀人的感觉。眼下这一点却有点微妙的不同,甚至显得有点焦虑。

    没错,就是焦虑。

    相凝霜作为以玩弄人心为专业技能的妖女,自然很揣摩他人心理,她略一代入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

    在南客这样修为的魔修的概念里,恐怕根本就没有什么冷与暖的分别。就像生于荒川为魔族所驯、以嗜血善战著称的乌金兽,哪里能理解人界的小狸奴要梳毛,要撒娇,要睡软软哄哄的窝,淋一场细雨会弄湿柔软的皮毛,就连被抱去养,也得买鱼穿柳仔仔细细才能聘得。

    她自觉自己简直善解人意,于是直接提示道:“给我生堆火吧。”

    想起什么又急急补充:“不能是把我烧死的那种火!”

    这下要求明确了,南客抬了抬手,很干脆的点起一捧火。

    火光湛蓝,摇摇一簇,慢慢落在了厢房角落,曳出昳丽幽幽的流光。

    这火因蕴了南客的修为,因此不灭不死,尽管远望只能感觉到融融暖意,但相凝霜很清楚,火焰内里的温度足以让一只妖兽尸骨无存。

    ……也足以,淬炼出一柄法器。

    她眼角荡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在火光下显得安静而远。

    竟然答应了。

    她并不明白南客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身处劣势,总要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

    相凝霜想了想,打算试试他的底线到底在哪,便往前凑了凑,一边伸出手烤火一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

    她看人时简直目光灼灼,热切欢欣得像要伺机扑上来的小狗,南客忍不住开口道:“……怎么只看着不说话?”

    相凝霜立即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不给我看吗?”她很过分的去招惹他,几乎要凑去他眼前,“你都能看我,为什么我不能看你?”

    南客轻轻眯了眯眼,竟然露出一点堪称愉悦的神情:“那你可要好好看。”

    他边说,边慢条斯理起了身,俯下脸凑近她。

    他这个微微下俯的角度正好逆着火光,相凝霜只能模模糊糊瞧清楚他微微聚起的漂亮眉峰,和斜飞曳丽的眼角。

    ……以及能看到他的视线一寸一寸描摹过自己轮廓,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

    半晌,他才突然开口,声音低而哑,平白多了几分缱绻意浓的错觉:“……胭脂要用在哪里?”

    相凝霜不意他会问这个,想了想,微微一偏脸,像猫儿蹭人一般,骄矜而柔软的把自己的侧脸送上去。

    “要为我点妆吗?”

    室内暖气熏熏,面前人身上独有的那种浓郁华艳的气息更是铺天盖地,她被笼在其中,声线也不自觉懒下来。

    其实是句玩笑话,南客当然不可能为她点妆,他碰她一下都得变成骷髅架子。

    她这么想着,却没想到南客突然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拂花拨弦一般划过她鬓发与侧脸。

    几乎是立刻,他形状优美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森森然白骨,被湛湛火光一映泛出极冷的光,他却恍若不觉似的,仍然专注的抚过她侧脸。

    “…要怎么做?”

    他很认真的询问。

    靠的太近,于是连呼吸都清晰,细细缠缠扑在她眼皮,像淋一场密密的小雨。

    相凝霜不明白明明前几次触碰时他反应那般剧烈,眼下为什么竟半点不再遮掩,下意识往一旁避了避,看向他的手:“你的手怎么……”

    “怎么,喜欢?”他轻笑,“掰下来一节给你玩?”

    一定要说得这么瘆人吗。

    被一节骨头情人一般抚摸的感觉并不好,相凝霜忍不下去了,偏了头打算开口抗议,没想到南客也似乎正要收手,正正好撞在一起——

    她将他冰凉的指尖含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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