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鹤睁开眼时,他正站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

    长廊外满地的雪光映在廊内的桐木地板上,冷溪一般流了一地清辉,廊角悬着的绢纱宫灯在风中轻轻的荡,也于涟涟的雪光中落下疏落的影。

    他眉眼轻轻一动。

    身旁突然有尖细的嗓门打破寂静,作宦官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来,一甩拂尘斥道:“还不快走!磨蹭什么呢。殿下能瞧上你,是你祖上十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洛长鹤转头,清清淡淡看了这人一眼,低声轻念了一句佛号——

    淡金色流光一闪间,深红雀羽便直穿过男子心口。

    尸体应声而倒。

    然而不过一瞬,当场毙命的男子重又从一旁走上前,一甩拂尘,仍然操着尖细的嗓门斥道:“还不快走……”

    是幻境。

    很巧的是,他非常、非常地善于分辨幻境。

    而幻象是杀不死的,只有找出瘴眼,才能真正离开。

    洛长鹤于是浅浅颔首,应道:“好。”

    那名宦官立刻便换了副神色,笑眯眯的一扬拂尘,抬着下巴道:“你这和尚还算有几分机灵,侍奉佛祖哪有侍奉殿下来得要紧。”

    洛长鹤没什么表情,只是察觉到什么一般抬起头,看向长廊尽头。

    长廊深处转过一段裙摆。

    那一角裙摆迤逦如潋滟流水,大幅的散在沉沉的桐木地上,青雀头黛,簇簇绣出繁花情致,衬得玉筑雕栏旁深雪也如二月杏花,深宫玉阙处珠帘半开,浓烈馥郁的华艳气息也随这一方裙角袅袅而来。

    “…殿下便在前头,快些上前。”宦官模样的男子上前低声催促道。

    洛长鹤淡淡收回目光,却低眼看向了廊脚,那里挤着开满了玉玲珑与朱砂垒,在深冬厚雪中依然开得娇艳。

    这是不应该在寒冬出现的景象。

    这幻境处处真,处处假,因此才叫人难觅破境之法。

    他又静静看了一会花,低下身去轻轻抚去花上落雪,神色平静而又温柔,这才直起身,依言抬步上前。

    走过长长的回廊,拂开青金色的珠帘,又绕过三处垂花门,这才到了一处暖亭,暖亭四面以玻璃围宝障,琉璃做瓦顶,馥郁缱绻的暖香氤氲在亭内,一打帘便细密又缠绵的直扑人面而来。

    这幻境中那强抢僧人的所谓殿下,便斜倚在庭中的琉璃榻上。

    玉白金丝屏风上浅浅映出一个影子,极淡,像丹青手试色时落下的闲笔,却又极美,纤纤绰约的一段风姿。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是被身边的人哄开心了,轻笑一声,带得环佩叮当,轻轻俯下身子,给了爱宠一个亲昵的逗弄,复才慢声道:“…上前来。”

    洛长鹤指尖倏然一动。

    他罕见的生出几分犹疑,却仍依言绕过屏风,女子乌黑如鸦羽的眉睫便这般直直撞进他眼底。

    ……是她的脸。

    出现在了他的幻境之中。

    …幻耶?真耶?

    《圆觉经》中说: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本无次第。

    意思是人心中有妄念,才会生幻象,若本就知道一切都是幻,那么幻象自然也不会出现。

    洛长鹤比谁都清楚这句偈语的意思。

    然而…然而。

    他于是停在了原地。

    可对面却一点不收敛。

    榻上美人懒懒倚在铺着柔软狐裘的琉璃榻上,梅染的大幅裙摆簇簇堆叠逶迤在桐木地板,锦绣堆里散漫伸出一只玉足,足上金齿屐摇摇欲坠,顺着看下去,艳艳一点红,落梅一般染在脚尖。

    有容貌清秀的小侍,正温柔小意的伏低身子,为面前的美人染甲。

    其实并不是如何出格的动作,但却满眼都是无双艳色,想避开她眼波流眄若落花窗前的眼,却又有她细白纤巧的踝撞入眼帘,延伸其上是修长亭匀的小腿,皮肤透而白,薄薄一层覆盖在精巧的骨骼上。

    这般风流,这般怜,然而连目光放上去都嫌重,怕太过唐突污浊,扰了她滟滟惊春的美。

    相凝霜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人。

    洛长鹤平日里,总是穿一身素白的袈裟,冷寂疏朗如长空深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尔等凡人离我远一点”的气息。

    这会就不同了,兴许是为了配合整个大环境,他身上的袈裟也变成了寻常僧人穿的暗红袈裟,尽管神色还是冷淡,但昏昏亭内他露出的一截脖颈像浸了月光的白玉,被暗红袈裟一衬,便生出几分难言的风流。

    不过,他自入内,就没有往自己身上多看一眼。

    她轻轻挑了挑眉稍,随手打发走身边的人,支起下巴向前倾了倾身子:

    “大师……上人。”她支着下颌笑得眉眼弯起,嘴里喊着再尊敬不过的称呼,声音却低柔微哑得像个梦,“你既然已经见了我……”

    她似乎乐不可支,笑得带出气声,如同微绒柔软的花蕊轻触人的掌心,簌簌的痒。

    “就不愿意来……亲亲我?”

    洛长鹤蹙起眉。

    他生得好实在不必赘述,但偏偏气质冷清孤远,几乎盖过容色,也因此眉眼甚至显得浅淡,湛湛深蓝眼眸却始终姝丽。

    这样的一双眼,无论看什么人,都仿佛隔了层迷迷渺渺的雾气,是三十三重天上神佛看世人。

    相凝霜却在此刻发觉,洛长鹤几乎是飞快的、仓促的,瞥了一眼她的小腿,才皱起眉的。

    ……这是在皱什么。

    她在心里嚯了一声,还没说出玩笑话来,下意识跟着一看,便发现自个小腿上多了一道划痕。

    似乎是个挂在软帐四角的银质嵌碧的熏香球,松了系带跌在榻上,她不经意一动,便划开了个细细的口,这会才渗出一点血来。

    幻境是假的,幻境里受的伤却是真的,但相凝霜没怎么当回事,正要回过眼继续开口,洛长鹤却动了动。

    他以指为刃,割下了袖口一片衣料,抬手递给她。

    相凝霜愣了愣。

    她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没想到这位神仙在幻境中性子都好了些,竟然会管她这么一点点马上就能自愈的伤,一时没有伸手去接。

    “我碰不到伤口。”她摇了摇头,多了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这话半真半假,伤的位置确实刁钻,但扭着腰也不至于碰不到。

    她是做惯了的逗人玩,其实已经等着洛长鹤冷脸颦眉了,没想到眼前人闻言顿了片刻,反倒轻轻闭上了眼。

    而后他低下身去。

    动作很轻,轻得依旧冷淡与疏远,然而却温存,几乎像盛夏落下的雪。

    他就这样闭着眼,隔着一层衣袖,轻而快的替她包起伤口。绕过、打结,全程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点似是而非的触碰,瞬息之间便退开。

    她惯用的轻薄嬉笑,有人珍而重之,近乎虔诚。

    相凝霜又怔了一瞬。

    这一连串行为超出她认知,她半晌才回过神,抬手便眼疾手快牵住他袈裟一角。

    “……你怎么不看我?”

    她眼中轻轻含起笑意,话音在舌尖半转轻含,声音低如气声:“听说出家人看什么都满目是佛,你现在看一看我,还能看到佛吗?”

    说完还觉得不够,她略直起身,抬手拉上了面前人的领口,微微抬起精巧下颔,继续调笑道:“……如何?你此刻眼中…”

    如玉指尖轻轻拂过心口。

    “…心中,只有我吧…”

    声音更低,几乎是耳鬓厮磨的情话:“…上座?”

    洛长鹤倏然抬眼。

    相凝霜忍不住笑起来,直直迎上他目光:“上座,您没能抓紧我呢。”

    不能再逗了,不然等会闹大了,还是老老实实战友相认,她选了先前说的这句话来对暗号,想让洛长鹤放下戒心。

    没想到洛长鹤却突然动作很大的往后退去——

    他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整个人如梦惊醒一般,几乎是冷着脸、神色生硬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这突然又怎么了。

    相凝霜有些不明所以,以为他被自己逗生气了,便忍住笑认真道:“幻境中虚虚实实,我也是谨慎起见才这样试探的。”

    她眨眨眼,讨饶一般:“上座不高兴了吗?别生气了…”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她领口松了些,露了大半纤细锁骨,薄而透,像清润可透灯影的瓷。

    洛长鹤却一眼都没有看她,甚至拈起腕上持珠,淡淡说了句:“施主多虑了。”

    又正经,又冷漠。

    相凝霜突然冒出一点微妙的猜想。

    在她没有说明之前,洛长鹤到底知不知道她不是幻象?

    如果知道,他何必跟被踩了毛一样,变脸变得这么快。

    如果不知道……他对着只是个幻象的自己,何必还要去管那一点伤口呢。

    难搞。相凝霜被他自相矛盾的反应搞的一脑袋浆糊,但眼下时机不对,也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自己在心底又唏嘘了一会,向后倒在了铺着柔软皮毛的榻上,一边享受幻境中的奢靡腐-败生活,一边开始跟洛长鹤谈正事:

    “我从前还是花的时候,听其他修炼的精魅说起过瘴。我们现在应该是落入了瘴中的幻境……您坐啊…要想破瘴,就得找到瘴眼。”

    “瘴眼并不好找,没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只是听说藏在幻境中不太对劲的地方。”

    洛长鹤闻言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才开口道:“那几名方虞阁弟子,应当也在幻境之中。”

    相凝霜没理解他思维怎么如此跳跃:“怎么说?”

    洛长鹤终于舍得看她一眼:“我方才在林中破瘴时,以及现在身处幻境之中,都能感觉到这妖瘴尚不成境,应当是无法立刻吞噬数名修士的。”

    所以才会像笼草一样,将虫豸拉进笼中,再慢慢消化。

    “…很有道理。”相凝霜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有,幻境是有自己的规则的,我们只能顺着规则来,否则就变成了鬼打墙。”

    她举了个例子:“比如,在这里,我是一个强抢民男行事放荡的殿下,那我就只能继续行事放荡,祸害良家,不能突然收心。”

    洛长鹤听得拧眉:“你要如何…祸害…?”

    “只是装个样子。”相凝霜笑眯眯,“我修为低,才化灵没几天,什么都不会,只能靠您了。”

    洛长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唔了一声。

    他随即起身,毫无留恋般准备离开,临走却想起什么一般顿了一顿,半晌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来。

    碧蓝深翠,是一片孔雀尾羽。

    “幻境中变化无常,施主修为尚浅,带着这个,可保灵台清明。”他将孔雀羽递过来便收回了手,语速也快,三言两语便交代清楚。

    总之,就是无论肢体还是语言,都清楚表达出:这只是一个很不值钱的东西,我随手一给,你就随手一收吧。

    相凝霜想了想,也很快收下来:“好,您去吧。”

    “…很漂亮。”

    眼看着洛长鹤将将转身,她又轻声补上一句。

    洛长鹤没有停顿,十分不留情面的快速否定道:“这不是我的。”

    相凝霜笑眯眯:“我没说这是您的。”

    洛长鹤:“……”

    洛长鹤直接走了。

    于是她便捧着孔雀羽软倒在榻上,乐不可支的笑了半天。

    这人还有几分好玩,有几分……可爱。

    乐着乐着,她想起来点别的东西。

    直到方才说笑,洛长鹤的眸色才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淡霁色,而抱影林中那冷淡一瞥,冲天黑气中他眼瞳分明仿佛烈火焚尽的深雪,几乎如同上古传说中堕于魔界破印而出的孔雀大明王。

    ……这人真是好多秘密呢。

    她没骨头一般撑着额角,慢慢思索着,帘后侍立的清秀男子见状,便小心翼翼的上前侍奉,手势轻柔的按着她的肩膀。

    揉肩的力道恰到好处,一寸一寸温柔膜拜过去,帘幕重重里她似是有些懒怠的微垂眼睫,私语一般轻声开口。

    “…还要继续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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